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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夏放下水仙杯,認真看了片刻對面的人。穿黑色lurex針織衫的女子。她忽然有點恍惚:“你今年29對不對?”

羅言珠不明白她的意思。她拿不準她是不是在諷刺她即將到而立之年還這樣天真。

幸而她很快把話題轉了回來。她說:“這不是我擡手不擡手的問題。你信或者不信,昨晚的消息不我放的。”

“那是誰?”

言夏喝了口茶:“我不知道。或者有一天你會知道。”

羅言珠想不起是誰。社交場上人人撐出個體面模樣。她也知道肯定有人嫉妒她,有人背後中傷,有人等著看她笑話。但是——

“所以,言姐是肯放過我的意思嗎?”

言夏沒有回答。侍者送菜進來,大盤小盅擺了滿桌。言夏試了一道法式海鮮湯。說道:“我提醒過你。”

羅言珠苦笑:“如果言姐說的是去年的話,那也太遲了一點。”

言夏低眉不語。

“……或者言姐可以考慮開個價?”羅言珠忍不住說。

她想言夏會需要錢,或者人脈。別看周朗如今對她好,那不長不短也有三四年,為什麽沒有結婚?說到底還是周家不認可。喜歡一個人就會想給她名分。傻子才這麽不明不白跟男人耗;耗得越久希望越渺茫。

言夏看見自己的眉眼浮在茶水中,茶水澄明,靜默到近乎哀傷。她想她姐姐當初是不是也求過人,求人高擡貴手放過她;是不是也說過這句“或者你可以開個價”——她們會以為全世界都有價碼。

但是到這一步,誰都沒有退路。

她完全能夠明白羅言珠所做的一切,她完全能明白羅言珠對石生泉的打壓和侮辱。在經濟上困住他,讓他動彈不得,無心他顧;在精神上pua他,讓他確信除了這條路,再沒有別的路可走——

那甚至可能是真的。

她原可以放過她,在她最初的計劃裏;但是沒有人放過石生泉;當初也沒有人放過沈南音——這個念頭像火光簇簇,燒到她的指尖。她擡頭看住羅言珠。羅言珠驚訝地看見她眼睛裏有什麽在滾動。

她哭了?她不安地想。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。即將身敗名裂的是她,為什麽她目中含淚?——“言姐?”

“羅小姐。”言夏低聲說,“你要想明白,不放過你的從來都不是我。”

“言姐這麽說話就沒有意思了!”羅言珠抓住手袋。她沒想到言夏會說出這麽糊塗的話。不放過她的還能有誰?輕易被水軍操控的網民,還是死透了的是石生泉,還是良心之類更可笑的東西?

那得幾毛錢一斤?

她言夏能有今天,是因為她特別有良心麽?

言夏握住茶杯:“其實有件事,我一直想不明白。羅小姐,我看過你的作品。恕我直言,你在藝術上資質平常,但是作為宋太太,你有的是機會,你為什麽、為什麽不找個自己擅長的領域呢?”

“言姐,現在說這個沒有意義,”羅言珠說,“你要是不放過我——”

“羅小姐,你再仔細想想,不放過你的真是我?我能做什麽?即便我能找到你欺世盜名的證據公之於眾,你也還是宋太太;以宋祁寧的身家,你這輩子、下輩子、下下輩子都無需理會網上聒噪——”

“沒有人會當著你的面、指著你的鼻子說你是賊!”

“言夏!”

“羅言珠你別傻了,要你命的從來都不是我!”

羅言珠起身。

她聽見言夏在她背後說:“羅言珠,宋祁寧有沒有告訴你他有個前妻?”

“你胡說什麽!”羅言珠轉身盯住她。

“沒有是吧。”

羅言珠忽然有種圖窮匕見的錯覺。也許言夏說的都是真的;不放過她的不是這些人,而是——

或者是她不想放過的並不是她,而是——

她仔細看眼前這張臉。她進門的時候她就覺得她今天格外美艷,要看仔細了才發現她是畫過妝;在她們的交往中她從未畫過這樣的濃妝,濃得……就像是換了一個人。她起初是想在周朗身邊竟然讓她美艷了這麽多,但是這時候忽然想起來——她忽然想起來,她原本是看見過這張臉的。

“是你!”她脫口叫出來。

言夏勉強笑了一下:“你想起來了。”

“你、你——”言夏大她兩歲。難道她竟然和祁寧結過婚?那她和周朗——“既然已經離婚了,你還惦記宋太太的位置做什麽?”羅言珠全身的刺都豎了起來,這是在面對攻擊時候的本能反應。

“羅小姐誤會了。”言夏淡淡地說,“宋祁寧這個人,你就是白送我我也不敢要。”

羅言珠:……

“羅小姐記不記得我有個姐姐?”

“她死了。”言夏說。

“29歲,沒滿三十。”言夏又說。

“你今年29對不對?”、“29歲,沒滿三十。”、“宋祁寧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有個前妻?”、“羅小姐誤會了,宋祁寧這個人,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。”、“羅言珠你別傻了,要你命的從來都不是我!”

幾句話在羅言珠腦子裏輪番交織。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來的,怎麽上的車,怎麽啟動,然後又熄了火。她想她需要靜一靜;她想她在說謊;也許她確實有個姐姐,也許那個叫沈南音的女人確實——

她說謊!

照片可以合成,視頻可以剪輯,無論言夏還周朗都有的是人幫他們作假。

她說謊!

祁寧明明是很好的人;他們……羅言珠腦子裏忽然冒出那句話:“我一直想不明白……作為宋太太,你有的是機會,你為什麽、為什麽不找個擅長得到領域呢?”有個聲音在回答:“因為我不敢。”

這個聲音這樣微弱,微弱如風中之燭,羅言珠一次瓷跳過去,但是它一次一次執拗地響:“因為我不敢。”

因為你怕配不上他。

他那麽好。

最初見面,他客客氣氣地說:“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看到羅小姐的作品。”你瘋狂地在成品、半成品中搜尋,沒有一張滿意的,不是顏色用得不好,就是沒有新意……你知道你不能失去這個機會。

這個……跨越階級跨越出身的機會——她知道這樣的機會是很少,有多少美人費盡心機賠上事業,都沒能如願以償。

後來他露出欣賞的神色。他說:“羅小姐有沒有空和我喝一杯?”他不知道那是件仿作。

他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假的。

她忽然明白言夏眼睛裏的憐憫與哀傷——也許她憐憫的不是她;她為之哀傷的應該也不是她。

“沈南音……”她低聲念出這個名字。每個音節都恰到好處,可想而知當初她的父母是懷著怎樣的驚喜。不同於後來的那個孩子,她可能叫言夏,也可能叫言春,言秋,言冬,那取決於她誕生的季節。

她很明白宋祁寧在她之前不可能沒有人。再潔身自好,條件和年齡擺在那裏;生理需求擺在那裏;她沒有過問是不在乎,也是不敢——她不信她言夏就敢過問周朗的前任。但是——

她萬萬沒想到她和言夏會有這樣的淵源;她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知道的,也許一開始就知道,她恨她嗎——她占據了她姐姐的位置;沒有她,也許宋祁寧會照拂她……羅言珠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:宋祁寧知道嗎?

答案立刻就浮上來:他知道、他當然知道!

她還記得那場慈善晚會,閃閃發光的鉆冠,閣樓上跳舞的白衣女人……言夏在去年底直播上說的姐姐。她說:“我姐欠的債,我連本帶利都還了。”

她當時還覺得她傻,哪裏有這麽傻的,周朗也跟著犯傻;她可能這輩子都再見不到這麽多錢——除非周朗娶她——就這麽交出去,一筆和她無關的欠款,無論法律上還是道德上都與她無關。

現在想起來,她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:沈南音是怎麽死的?

言夏和周朗說:“等拍賣會完,我的牌也打完了。”

周朗“唔”了聲:“網上已經開始說羅言珠欺世盜名——”

雖然開頭看起來確實像是緋聞,但是網絡普及到這個地步,各行各業業內人士都可能在線吃瓜,自然會有人跳出來科普,說如果真有,那也不一定是表白,更有可能是石生泉的作品簽名。

去掉情侶關系這層,石生泉的作品,打羅言珠的名號,要麽就是石生泉做槍手,要麽就是羅言珠欺世盜名。網上吵得不可開交,但是真有羅言珠畫作的就那麽幾個人,諱莫如深,也沒法驗真偽。

“讓他們說。”言夏說。

“我手裏也沒有她的畫,她的畫用X光真能看到石生泉?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言夏說,“我沒照過;不過無論有沒有,這都不失為一個好故事。”比當初算計她的手段聰明太多。

“誰放的消息?”

言夏說:“孫姐年初給我把東西送過來的時候倒是很清醒,知道走了我,就輪到她了;不知道為什麽遲遲沒有動手,可能是和我一樣沒有證據,或者是覺得威脅不到她——現在就很被動了。”

周朗想了想,在她手心裏寫了個字:“鄭?”

言夏點頭。

周朗梳理過始末,對於天歷的內鬥不置可否。只說道:“羅言珠的段位對上宋祁寧可能還夠嗆。”

言夏搖頭。

“嗯?”

“我在想,如果是我姐……如果當初有人點醒我姐姐,可能又是另外一個結果了。”

“你姐——”

“她不知道。她至死都不知道是宋祁寧害了她。”但或者,是她姐沒讓她知道;自欺欺人的可能是她姐也可能是她自己;可能每個事都有無數的解釋,而大多數人也不過是選心安的一種接受罷了。

羅言珠回到家,臥室的燈還亮著。宋祁寧在看書。羅言珠問:“這麽晚了還不睡?”

宋祁寧說:“等你。”

羅言珠在燈下看他的眉眼,十分清雋雅致,哪怕是有表情,也很溫和安靜。羅言珠覺得好笑,她怎麽會信言夏那等鬼話;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責備過她——他可能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。

他那麽忙,最多看點財經新聞,根本不會上網去看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。

網上的熱點又和風一樣,說過就過去了;也許明天早上起來,就已經幹幹凈凈,什麽都沒有留下。

她懷著這樣的夢想沈沈睡去。她做了個夢,夢見和宋祁寧初識,他突然出現在畫室門口,他說:“羅小姐真是勤奮。”

然後她聽見黑暗裏有人冷笑:“29歲,沒滿三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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